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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 佚名

再来诗谶记

沙张白定峰古今文绘
 
  弘治中,闽之侯官有老儒某,博学善文,屡举不第;性迂介,贫困日甚。生一子,不能读书,佣耕自给。年七十,郁郁死。死之夕,取生平著作,题诗其后,嘱其妻善藏之,遂卒。贫无以敛,门人某某四五人醵金敛之。内某生者,家富,尤笃于谊,偕同学涕泣执丧,瘗之而后去,又时时周恤其孥。
 
  嘉靖改元,江南有某公者,十五发解,十六捷南宫,夙慧神敏。起家庶常,不五年,出典闽试,拔士公明。风檐操笔,为程式之文,文不加点,八闽传诵焉。九月之望,值公诞辰,抚按监司,莫不具觞为寿。以翰苑之重,衔命典试,礼仪宾主,盛绝一时。都人士莫不歆艳,目为神仙中人。荐绅先达,亦相顾而愧弗如。盖不难其遇,难其少而遇也。
 
  抵暮醉甚,而晋接无间,避归使舟,闭舱酣寝,戒舟人尽却贺客。比酒醒,已夜半矣,月射纱窗,晶皎如昼。顾瞻岸崖,清兴忽发,遂潜易衣帻,呼一小竖自随,乘月信步,不觉数里。所见山川林壑,恍若旧游,意颇讶之。俄闻哭声甚哀,出自村舍。公闻之,凄然心动,寻声踪迹之,至一僻小聚落中,一家茅屋数椽,了无篱落。命小竖排闼入视,则有老妪,年且八旬,头髯皓白,然一纸灯,设野蔬麦粥,祭其亡夫而哭之,词旨悲惋。公揖而问妪:“夫人何为者,过哀乃尔?”
 
  妪挥涕而谢,掇一破绳床命公坐,已乃泣告曰:“妾拟昼祭亡夫,而儿子远出,迟之至今,度弗返矣,不得已夜祭之。觅杯酒为奠不可得,用是感伤,顿违夜哭之戒,知不免为君子所讥耳。”
 
  公曰:“贤夫何人?没来几载?祭既无具,曷不姑俟质明乎?”
 
  妪曰:“妾夫侯官老儒,才丰命啬,没于弘治某年,今日乃忌辰也。未亡人伉俪情深,虽乏椒浆,不忍不祭,移忌就明,理不敢出。”
 
  公闻之愕然,盖其忌辰,即公之生辰,而以岁计之,适二十一。
 
  睹妪容貌憔悴,而吐词温雅,有儒家风,且惊且怜之。因问曰:“贤夫既是硕儒,必富著述,遗编存者,可得见乎?”
 
  妪闻而泫然首肯,若有所思,既而告公曰:“妾事先夫五十年,见其精勤嗜学,无间寒暑。瓶无粟,突无烟,淡如也。著述之富,充栋汗牛。制义文字,别为一编。六十以后,每取而读之,未尝不抚几太息,泣下数行。妾恐伤其意,每箧藏之,不使得见。将死前一月,忽燔烈焰,誓将焚之。既而展玩再四,徘徊不忍,嘱妾曰:『一世苦心,难付秦炬,当藏吾棺中,以为殉耳。』言已欷歔久之。易箦之夕,又向妾索观,题诗其后,而语妾曰:『好藏之,当有识者。』既而笑曰:『文义高深,非吾再来,安识其中神妙乎?吾生无愧怍,死而食报,易世而后,大兴吾宗,令天下寒儒吐气也!』言已,大笑而绝,迄今二十年。唯门生数辈,抄而读之,他未有过而问者也。”
 
  公闻,急索观之,开卷第一艺,则发解首墨也。从初迄末,一字不殊。公益骇然,细加翻阅,则自应试游庠,决科会试,一切试卷墨裁,论表策判,以至廷试策、馆选论,皆在其中。闽闱五程,亦皆集中语也。最后有一诗,盖临终绝笔,其诗曰:“拙守穷庐七十春,重来不复老儒身。烦君尽展生平志,还向遗编悟夙因。”
 
  公读之,恍然大悟,点首浩叹。仰视破屋颓垣,真同故居,因闽妪曰:“向有卧榻,今则安在?”
 
  妪以灯引公入,则朽箦敝衾,尘土坌满,妪拥破席,卧草荐中。公对之叹息泣下。妪亦骇然,问:“公君子,对贫居而饮泣,岂于先夫有师友渊源之雅乎?”
 
  公曰:“非也。贤夫所谓再来人,既我是也。今日之会,岂繄非天?”
 
  妪曰:“先夫之亡,妾柔肠寸断,因闻再来之语,私啮尸股,刺指血涂之,以图后验,君子岂有此征乎?”
 
  公解靴出股,齿痕宛然,作血殷色。于是妪大啼泣。公亦悲不自胜,徐慰妪:“夫人无忧,贤夫读书七十年,老不食报,而取偿于吾。吾之逸,贤夫之劳贻之也。苟昧夙因,即年少登瀛,皆侥俸耳。吾当大兴前生之门,以酬夙愿,使天下老儒有所感奋,不徒为夫人温饱计也。”
 
  妪收泪而谢。
 
  公又问:“令子焉往?”
 
  妪曰:“先夫没后,妾母子无以自存,幸及门数生,犹敦古处,每当忌日,必遣恤祭。今某生甫登贤书,未暇躬至,故遣儿子诣之,不识何以不至?”
 
  公问某生姓名,则是科所拔解元某也。余四五人,亦皆新贵。公又慨然久之。既而东方渐明,妪子已至,后有苍头负酒米钱物,相随而来。其子蓬鬓布衣,一田家庄夫耳。妪命与公相见,询其何以归迟,子言某解元以座师寿诞,率同年称觞,衙署舟次,两不获见,彼候师而我候彼,是以归迟。公顾负米者曰:“若某解元仆耶?”
 
  曰:“然。”
 
  曰:“归语汝主,速来会此。”
 
  其仆星驰而去。妪语其子以再来故,子欲以父礼事公。公曰:“不可!此隔世事耳。”
 
  俄而某解元及同年数辈来,闻公语,皆顿首曰:“两世师弟,古未闻也。”
 
  未几,县令来,又未几,太守至。公对多官,备述所以,无不愕然称奇。
 
  公于是首祭老儒之墓,加封树焉。大集姻族,咸有馈赠。其于妪母子有恩者,倍酬之。为妪子买田宅奴婢,倾赀赈给之,自抚按藩臬,下至公所取士,莫不有赠。妪母子遂为富人,又为其子娶妇。数日间,传遍八闽,自江以南,悉播为美谈。老生宿儒闻之,有泣下者。公以归期急,不及久留,辞妪母子去,终其身往返不绝焉。后其子生子女各五,某解元者与为婚姻。五子读书,三登甲第,最少者犹以乡贡起家,起至二千石,科名绵绵,为闽中鼎族云。
 
  [张山来曰:前生处约,而今生处乐,实所不必,以其于前生毫无所益也。若尽能如此公,则无复有遗憾矣。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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